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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大谷曙光
安徽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十卷本《昆曲口述史》,有著搶救的性質(zhì)和實錄的精神,既忠實于口述交流,又尊重受訪者意愿,彌補了過往文獻史料的不足,還原了真實的歷史細節(jié),構(gòu)建了昆曲這個藝術門類一個世紀的集體記憶。
近年來,口述史作為備受關注的跨學科新方法之一,在各研究領域得到廣泛的嘗試和應用。就戲曲口述史而言,經(jīng)歷了從“古已有之”,到借鑒西方史學理論而再出發(fā),乃至生發(fā)創(chuàng)意、多元推進的發(fā)展過程。梅蘭芳的《舞臺生活四十年》或可視為西方理論影響中國之前,本土化口述史的典范之作。
新世紀伊始,在系統(tǒng)引入了口述史理論后,戲曲口述史在研究和實操層面掀開了新的一頁。這些點點滴滴的嘗試,匯集形成了新的風貌、新的氣象。然而,一種研究的理論、方法在某一領域的成熟及活化運用,需要一定的標志。出現(xiàn)具有相當規(guī)模和典范意義的代表性論著,就是一個重要標志。從這個意義上講,十卷本《昆曲口述史》是迄今為止規(guī)模最大、范圍最廣、研究最新的戲曲口述史成果,它標志著口述史理論在中國戲曲領域已然中西合璧、瓜熟蒂落,且自成格局。
《昆曲口述史》的體例設計周密合理,采訪對象以七大職業(yè)昆曲院團的演員為主,也包括一些“草昆”藝人;還將院團管理者、編劇、導演、音樂設計等納入其中;再擴充到曲家、學者等,對各階層昆曲人士都有所兼顧,同時考慮了老中青的代表性、行當?shù)木庑缘龋臉?gòu)建了立體、系統(tǒng)的昆曲口述史采訪大平臺。從地域上考量,課題組分成五個小組,分赴北京、河北、上海、浙江、江蘇、湖南、重慶等地,開展認真細致的工作,歷經(jīng)數(shù)年,共計采訪近150人,以每位平均采訪3小時計算,采訪總時長超過430小時,整理加工后的體量高達300余萬字。更難能可貴的是,訪談設計頗具學術性和創(chuàng)新性,課題組在操作中不斷思考、不斷修正,深化理論、靈活運用,基本摸索出一套適合昆曲口述史的實操原則。
筆者驚喜地發(fā)現(xiàn),課題組特別注重劇目的傳承、身段譜的搶救、表演技法和規(guī)律的探究,這些正是昆曲口述史應該彰顯的特色。我們常說“十年磨一劍”,這項龐大有序的昆曲采訪,是一項前所未有的系統(tǒng)工程。目前呈現(xiàn)的成果,實現(xiàn)了跨學科互動互鑒的多重學術功能,更代表了這項成果是可以傳世的品質(zhì)之作。
筆者挑選了一些重要章節(jié)仔細閱讀,品味著不同昆曲人的言談口述,進而感悟其昆曲人生。展卷披閱中,最突出的感受是,透過一個個鮮活、坎坷而精彩的昆曲人(不限于藝人)的生命史,我仿佛在聆聽波瀾壯闊的多聲部大合唱,觸摸并感受到當代昆曲的溫度和脈搏。我腦海中不斷浮現(xiàn)“時運”這個關鍵詞。劉勰《文心雕龍》有云:“時運交移,質(zhì)文代變。”元代金仁杰《蕭何月夜追韓信》里的說法更直接:“時運未來君休笑,太公也作釣魚人。”有些昆曲人,一輩子風風光光的居于舞臺中央;還有一些人,一身本領,卻一生坎坷蹉跎、襟抱未展;更有一些人,起起伏伏,隨著時代俯仰。“邁邁時運,穆穆良朝”(陶淵明《時運》),時代際遇,豈可強求?閱讀并叩問著幾代昆曲人的生命史,我不禁掩卷遐思。
在《昆曲口述史》中,每個具體的口述者都有著不同的經(jīng)歷、視角和觀點,在我看來,存在三個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多維立體層面:
第一,口述中的一些重要而典型的個案,如《十五貫》“一出戲救活一個劇種”、“青春版”《牡丹亭》的持續(xù)熱演及反響等,可謂當代昆曲發(fā)展中的事件史,通過個體訴說、多方闡發(fā)、相互映照,事件的呈現(xiàn)就鮮活可感起來,單一事件的口述史意義就昭示出來了。
第二,口述中存在大量的同時代“互文”,同輩如“傳字輩”“繼字輩”,前后輩如同院團或者不同院團的老中青藝人,他們對某些歷史關口、人際關系、劇目、政策等的描述,各有角度、各不相同,甚至存在大相徑庭的表述;又如,同一劇目,南昆、北昆或“草昆”在表演上有著不同的傳承……有心人在排列比較中,可以參互觀照、合而見義,就能更好地理解昆曲史中的一些深層次問題、矛盾,準確掌握某些錯綜復雜的歷史橫剖面。
第三,多達百余人的宏大口述史,形成了規(guī)模化效應,環(huán)環(huán)相扣,其中蘊含著難得的“集體記憶”,如昆曲人對昆曲重生和浮沉的普遍感受、對昆曲新劇目創(chuàng)作的觀察、對昆曲進入“非遺”時代的切身體會……研究者如站在更高的層面,宏觀整合,不難揭示出在一個較長時段里,昆曲的生存態(tài)勢和發(fā)展風貌,文化關懷亦在其中。
這套《昆曲口述史》可謂“所托得人”。主編王安奎、劉禎二位先生,原本就是《昆曲藝術大典》的副總主編。眾所周知,《大典》洋洋大觀,是規(guī)模恢宏、集大成式的文獻巨制。他們在主持編修了《大典》之后,操作這套《昆曲口述史》,無疑是駕輕就熟、游刃有余的。
有學者認為,口述史可分為口述史料和口述史學兩個層次。簡言之,口述史料與文獻史料、實物史料并列,通過口述方式收集;而口述史學是以口述史料為依據(jù)撰寫的歷史,是采訪者與口述者對話交流、通力合作的成果。就《昆曲口述史》而論,其性質(zhì)無疑是口述史學。課題組在收集、整理了大量口述史料的基礎上,精細加工、協(xié)調(diào)整合,成就了一套當代昆曲口述史學。這足以說明,戲曲口述史研究,已經(jīng)從行動實踐、資料留存轉(zhuǎn)變?yōu)槔碚撋A、史學建構(gòu)。
在300余萬字的宏大昆曲口述篇幅中,從單一的事件史、個體生命史,到同時代“互文”,再到“集體記憶”,一部二十世紀昆曲發(fā)展史,在娓娓道來中,別樣而鮮活。
十卷本《昆曲口述史》,是繼《昆曲藝術大典》2016年出版后,新推出的最重要的昆曲研究成果,對于研究昆曲人的個體演劇史,乃至昆曲的事件史、發(fā)展史,甚至整個中國戲曲史,都有著不可替代的史料價值和學術意義。古老的昆曲可謂“舊邦新命”,新鮮出爐的《昆曲口述史》,從某種意義上看,是關注昆曲人的生命史,是在為當代昆曲“診脈”,助力昆曲發(fā)展健康篤實、輝光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