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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大熊建
在臺灣高雄鳳山的老街巷里,有一家名為“順安”的中藥鋪,從1936年開張至今,已近百年。三代人守著幾面藥柜、幾桿銅秤,看盡了生老病死,也嘗遍了人間冷暖。
翻開盧俊欽寫的《藥鋪年代》,仿佛推開了一扇吱呀作響的木門,藥香撲面而來。這里沒有高深的醫理,只有一代代普通人的生命印記;這里不賣“靈丹妙藥”,卻藏著中國人綿延千年的生活智慧。
在歷史上,中醫藥從來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就像順安中藥鋪的屋頂,承不住大人的體重,卻成了小鬼們飛檐走壁的樂園。荔枝殼、橘子皮朝著屋頂隨手一扔,曬干了就是藥材。藥鋪里藥碾子轉動的聲響,混著街坊的談笑,織成了最鮮活的市井圖景。
這煙火氣的背后,也有刀光劍影。日據時期,藥鋪所在的巷子因“紅燈戶”林立,成了流氓械斗的江湖。阿公盧見興板著臉往門口一站,混混們便繞道而行———他沒收的武士刀、扁鉆,足足裝滿了幾大箱。藥鋪里治的是病,門外治的卻是人心。
這樣的故事,在中國歷史中似曾相識。明清時期的藥鋪,何嘗不是市井文化的樞紐?北京的鶴年堂、杭州的胡慶余堂,既是治病抓藥之處,也是百姓議事的“茶館”。順安藥鋪的屋頂曬藥、半夜急診,與大陸老字號“前店后坊”的傳統如出一轍。藥香里裹著的,從來不只是藥材,還有一方水土的世故人情。
20世紀80年代前,鳳山沒有夜間急診。孩子半夜高燒,家長拍響藥鋪的門,一碗“犀牛角水”就是救急的退燒藥。盧家人用銼刀一點點磨下犀牛角粉,當缽里的清水漸成灰白,街坊的心也就跟著落了地。這場景讓人想起大陸鄉間的“赤腳醫生”———缺醫少藥的年代,一根銀針、一碗湯劑,便是百姓最踏實的依靠。
藥鋪里更藏著生命的輪回。孕婦產后要喝“七帖生化湯”,老人離世前需備“藥懺”———從生到死,藥鋪從未缺席。盧俊欽的父親甚至會在冬至前寄明信片給低收入戶,請他們免費領一帖“十全大補湯”。這善意如煮中藥用的文火,細熬慢燉間,暖了鳳山幾十年。
可時代終究變了。1993年,臺灣修訂“藥事法”,停發中藥商執照,傳統藥鋪只得靠“家傳秘方”苦撐。犀牛角因環保禁令退出藥柜,替代藥材成了新課題。年輕人不再信“藥簽”,轉而追捧西醫膠囊。這境遇,與大陸何其相似?兩岸從來一條心。
經歷時代大潮的沖刷之后,幾經嬗變的中藥并未真正離開我們的生活。盧俊欽的筆下,藥材從藥柜躍入廚房:四物湯燉雞、麻辣鍋底加八角茴香、甕仔烤鴨抹上肉桂粉……藥鋪第三代傳人搖身變為火鍋店“技術總監”,把祖傳的配伍智慧化作了舌尖上的煙火。這讓人想起大陸的“藥膳熱”———廣東的鄧老涼茶、成都的草本火鍋,何嘗不是古方今用的巧思?
書中一道“生化湯”,勾連起兩岸的文化血脈。福建產婦坐月子喝的“四物湯”,臺灣街坊調理用的“十全大補”,配方或許有別,但“藥食同源”的智慧始終相通。盧俊欽寫道:“還好,現代人注重養生,才讓老祖宗流傳下來的智慧結晶有用武之地。”這話說得到位———當都市人捧著保溫杯泡枸杞,當年輕人熬夜后煮一壺黃芪水,中藥早已脫下“苦口良藥”的舊衫,成了養生潮流里的新寵。
合上《藥鋪年代》,最難忘的不是藥方,而是人情。惠生伯賒藥助盧家開業,父親贈藥助鄰“補冬”,這些片段與大陸“懸壺濟世”的老話遙相呼應。
一家中藥鋪,百年中醫史。百年間,順安藥鋪從街坊的“急診室”變成游客的“打卡地”,從“動物博物館”(犀牛角、虎骨、象皮曾是其“鎮店之寶”)轉型為“香料研究所”。變的是形態,不變的是根脈。盧俊欽用閩南話寫下的故事,何嘗不是整個中華文化圈的共同記憶?藥香跨越海峽,告訴我們:有些東西,從未被時代碾碎,只是換了一種方式生長,而已。
(據人民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