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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元杰
在初夏的下午,太陽頑皮地笑紅了臉,將陽光抹在田野上。
我步行來到田邊。父親和母親正在躬身點玉米。父親刨得很快,特別均勻,母親動作嫻熟,不偏不倚地將種子丟入坑中;父親蓋好土,輕輕用腳踩實。這些種子,在父親的眼里是這個夏天里最富有生機的孩子,過不了多久,它們就會發(fā)芽,鉆出泥土,茁壯成一片最為耀眼的綠色,是整個夏天最大的希望。
從遠方吹來清涼的風(fēng),在父親身邊游來蕩去;燦爛的陽光,撫摸著那張刻滿風(fēng)雨印痕的臉。父親累了,總是習(xí)慣性地抬頭望天,似乎天空里面有什么能驅(qū)散疲憊的神物;然后,又繼續(xù)低頭揮舞著手中的镢頭。有時候,父親點燃一支煙,吧唧吧唧地騰云吐霧,久久地蹲在田埂上,似在側(cè)耳傾聽,又似在出神凝望,臉上一片安然。
遠處的樹林郁郁蔥蔥,小河潺潺綿綿而去。父親腳下就是他耕耘了大半輩子的土地,父親對這片土地的熟識程度遠勝棲居在城市鋼筋混凝土里人們的想象,每一塊泥土他都用手細細捏過,用腳輕輕踩過。每一塊泥土都浸潤過他的汗水,傾注了他的心思,泥土中常年保留著父親溫暖的體溫和刻骨的癡迷。
在我遠離鄉(xiāng)村的歲月里,父親這個對土地最忠實最勤勞的農(nóng)民,是我永遠對鄉(xiāng)村的眷戀,每一天他都寫著執(zhí)著和堅韌,并與泥土長相廝守。
父親見到我,先是驚訝,后是溫暖的笑,轉(zhuǎn)而又忙著給新點的玉米噴灑農(nóng)藥。母親告訴我,父親這個思想傳統(tǒng)的人,即使機器噴灑農(nóng)藥廣泛使用的今天,他還是堅持自己背著噴霧器,親自給玉米噴灑農(nóng)藥。他總是說,這剛點下去的玉米,還是自己噴灑農(nóng)藥比較好,均勻,心底有數(shù),踏實。
這話不假,有一年,父親花錢請村里專業(yè)噴灑農(nóng)藥的人用機器噴灑農(nóng)藥,結(jié)果等玉米苗長出來的時候,雜草也冒了尖,隨著玉米苗長高,雜草也長高。那年夏天,每天的早晨和傍晚,父親都會鉆進玉米地拔草,拔了一茬又一茬。我想象得出,父親躬身在長勢茂盛的玉米地里,汗水浸透衣衫,身體不停地移動,那雙手拽著雜草,會是怎么樣的一軸圖畫。
堅守在鄉(xiāng)村的父親有著土地一樣寬廣的胸懷,盡管土地賜予他的歡欣和成就感有限,但他從不計較。至于土地對他造成的傷害,他也總是毫不在意。父親的雙腳傷疤密集,那是折斷的犁頭、尖利的石片或其它藏匿于泥土里的東西給他留下的永久的印記。特別是那雙手,粗礪得如同老樹根。父親的手即使空著手指,也彎彎的,就像時刻握住一柄永遠放不下來的鋤頭,看一眼都讓我心酸。
我曾讓女兒以外公的手為題,寫一篇日記。五年級的孩子寫了一句:外公的手就像老家鄉(xiāng)下的砂石一樣粗糙。我的靈魂為之一震,也為之驚奇,從小生長在城里的小魔仙,居然能如此深刻地理解外公的手。長年累月地和土地打交道,父親的手慢慢地也變成了土地的一部分。
暮色將近,我們走在田埂上,聽父親慢慢騰騰地訴說他的心事。
"村上青壯漢子背著行囊一伙又一伙全跑到外面去了,村莊里就剩一群我一樣年邁力衰的老人,還有那體弱的婦女和不懂事的孩童。年輕人不再會有人回來侍弄土地嘍……"父親的話語充滿了憂傷。
我家小弟也三番五次勸說父親干脆將土地承包給別人,家里有吃有喝的,費那些事,吃那些苦干嘛?父親聽了很難過,訓(xùn)斥小弟,沒有人種地你吃什么?記住是土地把你養(yǎng)大的!
現(xiàn)在年輕人對土地已缺乏最起碼的熱愛和感情。父親對這個發(fā)現(xiàn)感到憤怒,臉色平靜內(nèi)心卻波濤翻滾。我心里知道,父親對年輕人背叛土地的憤怒是蒼白無力的,就如一場過路的風(fēng),卷起一些輕微的東西,不久又放下來。
“世間唯有泥土最養(yǎng)人,誰也離不開它的!”父親凝望著村莊上空飄散的炊煙,把這句話說給我聽,也說給自己聽,說給腳下的土地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