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麗杰
十月的林區(qū)，秋風(fēng)瑟瑟，草木枯黃，凋零的落葉在林中灑滿凄涼。千里迢迢，我又回來了，立在這孤獨(dú)的墳前，漫山沉寂著哀傷。姐姐默默在四周灑上酒，風(fēng)吹起的煙與灰模糊了我的淚眼……
爸媽選擇的是多子多苦的生活，在那生活和醫(yī)療水平都很匱乏的年月里，孩子生病是很少上醫(yī)院的。那個寒冷的冬季，我和弟弟妹妹同時出了麻疹，這在那時可是要命的病，父親輪換著抱著三個孩子不停地在家和醫(yī)院穿梭著。裹著厚厚棉被的我躺在父親寬大的懷里，見他張著大嘴，喘著粗氣，一會兒嘴邊掛滿了白霜，而他又不時地用一只臂抱緊我，去擦拭帽子里的汗……五六歲的記憶里，父親很累，父親很有勁兒。
冰天雪地的夜晚，家門打開了，一股寒氣涌進(jìn)來，聽到咚咚的聲音，什么東西落到了地上，低頭一看，幾只凍硬的山雞和野兔丟在了地上，然后才閃進(jìn)胡子和眉毛都掛滿白霜的父親。父親用力搓著雙手跺著雙腳，凍得絲絲哈哈卻還滿足地開心大笑；夏天，父親背著漁具迎著朝陽出發(fā)，踏著夕陽的余暉走進(jìn)家門，常常興高采烈地喊母親：“我今天又沒少釣，快做魚，快做魚……”八九歲的記憶里，父親挺愛玩兒，父親很樂觀。
那個大雨的深夜，姐姐去上學(xué)要坐后半夜的火車，迷迷糊糊中，父親領(lǐng)著姐姐走出了家門，火車的哐當(dāng)哐當(dāng)聲在我的睡夢中漸行漸遠(yuǎn)。電閃雷鳴中，父親一個人匆匆趕回拉著母親又急切走出家門，不久父母回來了，我勉強(qiáng)睜開眼，看到火墻邊還立著一個面容膽怯的陌生女人。第二天聽母親說，這個女人半夜下的火車，找不到親戚家了，而小鎮(zhèn)上那唯一的候車室夜里是要鎖上的，她就蹲在候車室外面的屋檐下等天亮，父親讓她來我家，她拒絕了。父親明白，女人是因?yàn)楹ε隆８赣H只好回家叫上母親，這樣那個陌生女人才敢跟著來我家。后來，女人的親戚真誠地來道謝，父親有些難為情，直說“這有啥，這有啥……”十三四歲的記憶中，母親總說：“你爸這人心太好。”而我更清楚地記得，那年夏天，父親來山東幫我?guī)Ш⒆樱?dāng)時，小區(qū)里正在翻新水泥路，各地匯集來的民工在烈日下汗流浹背，父親燒了一壺又一壺的開水給他們送去。
那年暑假，我收到了一份中專錄取通知書，一個夏天，父親都樂得合不攏嘴，熟悉的不熟悉的，父親都會主動告訴人家：“我五姑娘也考上了，好地方好學(xué)校好專業(yè)……”那時，鄰里的孩子多是考的牙克石或海拉爾，而我卻考去首府，一輩子在林區(qū)生活的父親認(rèn)為我很棒。十六七的時候知道了，兒女有點(diǎn)小成就，父親很高興，父親很滿足。
求學(xué)，就業(yè)，成家，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和父親生活在一起。直到獨(dú)在他鄉(xiāng)的我有了雙胞胎女兒，生活亂得一塌糊涂，累了大半輩子的父親又來幫我操勞，我辛苦地經(jīng)營著自己的生意，父親辛苦地帶著兩個孩子。父親的頭發(fā)白得早，每次打開影集，看到當(dāng)年滿頭白發(fā)的父親用那破舊的自行車一前一后地推著兩個孩子時，內(nèi)心酸楚難抑。
孩子大了，父親也老了。得知父親得了腦血栓已是秋末，我用這里能治好病的“藥方”把他“騙”來了。那天清晨趕去碼頭接他，輪船高大懸梯上的父親拄著拐杖顫顫巍巍，肩上背滿行李的弟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扶著，父親顯得那么蒼老無力。勉強(qiáng)留住父親在我這過了冬天，一天清早，父親拄著拐杖從衛(wèi)生間出來隨口說到：“住樓房冬天上廁所真是不遭罪啊！”父親隨口說的一句話讓我的心猛地抽了一下，粗心的我竟沒有為父親考慮過這些。我說：“爸，回家后，我給你買個樓房，讓你少遭點(diǎn)兒罪。”父親稍遲疑了一下說：“買那個干啥？我愿意住平房，不買。你可兩個孩子，以后得錢花了，你要多攢點(diǎn)錢。”病后的父親是不想給我增添負(fù)擔(dān)，父母固執(zhí)地拒絕著樓房，拉拉扯扯中我也淡漠了，而這沒買成的樓卻是我心中永久的痛。
2006年夏季那個煩躁的午后，我接到了姐姐的電話。兩天兩夜，輪船、火車、大巴，我肝腸寸斷地向家奔去，我一路不停地安慰自己，沒事的，父親是個大好人，好人會平安……到了醫(yī)院，我顫抖地推開了病房的門，病床上躺著一個干癟的老人，面頰塌陷，牙齒脫落，目光遲緩，呼吸困難……看到此般模樣的父親，我的心揪著痛。看到立在床邊的我們，父親似乎明白了，無力地?fù)u搖頭，眼角淌出兩滴渾濁的淚，那是對生的留戀，對死的無奈……一陣痛苦的劇咳，父親再沒有醒來。
我還想能在某個風(fēng)和日麗的午后，扶著右手拄拐的父親，迎著徐徐的海風(fēng)，聽父親孩子般地說著：“大海真漂亮”；我還想讓愛吃羊肉的父親嘗嘗我親手熬制的味道鮮美的火鍋湯；我還想能再一次，滿心歡喜地回到家鄉(xiāng)，推開房門的時候，看到父親依舊坐在小屋的沙發(fā)上，品著一壺清茶，而我掏出一包上等的“鐵觀音”遞給愛喝茶的父親，此時，父親的臉上露出滿足的微笑……
王琦
2019-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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