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陳忠實先生
□ 劉振國
陳忠實先生走了,走得這么匆忙。年僅73歲,在悲痛中,他走遠了,我的視線模糊了。腦海中閃出四個字:“融入自然”。于是,我相信,他真的像他寫的那四個字:“融入自然”了。
那是2002年秋天,他會同雷抒雁、從維熙、邵燕祥等知名作家訪問內(nèi)蒙古,打算從阿爾山進入大興安嶺。內(nèi)蒙古作家協(xié)會主席扎拉噶胡打電話告訴我:“劉振國同志,這些作家熱愛自然、關(guān)注生態(tài)。你在安排行程時,要進森林,越是深山老林越好。”我說:“深山老林里的路不好走哇!”扎拉噶胡主席說:“只要安全就行!”我說:“明白了。”
在阿爾山,我們見面了。這一路,我是向?qū)А_^了綽爾林業(yè)局,沿著大蔥山走了一段,趟過一條河,便進入柴河林業(yè)局境內(nèi)。汽車在凸凹不平的林間小路上顛簸著,剛開進一個林場,便拋錨了。輪胎被堅硬的石塊扎壞了,我們趕緊停下來補胎。下車后,我們觀察著地形,這里房屋不多,又很老舊,被大森林包圍著。
后來我發(fā)現(xiàn),就在馬路的對面,有一個小書店,店面很小。但在只有十幾戶人家的林場,還有書店,不離奇么!大家不約而同進入書店,不一會兒,就把小書店的空間占滿了。店主是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被擠在角落里一聲不吭。我一眼就看到了《白鹿原》。一邊把書從書架上取下來,一邊說:“陳老師,你的書!”陳忠實先生沒有反應(yīng)。我又翻開書,說:“這不是你的尊容嗎?”陳忠實老師接過來,仔細看了一會,才慢吞吞地說:“照片是我,可這書卻是盜版的。”我問:“何以見得?”他說:“正版的《白鹿原》,只是一冊,單行本。這里的《白鹿原》,卻是上、下冊,兩卷本。你看這一頁,我只是不經(jīng)意的一掃,就有五個錯字。”我把店主叫過來,沒有批評他販賣盜版書籍,卻問:“《白鹿原》銷量咋樣?”“我進來二十套,都售出去了,只留了這套,不賣了,收藏。”我看了看陳老師,然后把翻開的書交給店主看,“你看,書上的照片像誰?”他端著書,向我們每個人臉上掃去,忽然驚叫:“像他!就是他!”于是,迅速從兜里拿出筆來,“陳忠實大爺,給簽個名吧!”我趕忙攔住他,說:“你知道嗎?這本書是盜版的。大作家是不會在盜版書上簽上自己的名字的。”那小伙子頭上立即滲出了汗珠,很難為情。連忙說:“我不知道這是盜版書哇!那個書商背著書,來到書店,說是有《白鹿原》,我說:你有多少我要多少。他說這次帶來二十套,我就全買下來。我哪兒知道這是盜版的呀!”我說:“小伙子,別緊張,以后注意就是了。越是暢銷書越容易被盜版,盜版商為了賺錢,往往在書的裝幀上,印刷上,校對上大打折扣,并不難鑒別。只是你忽視了這個問題罷了。我轉(zhuǎn)過頭來,與陳忠實老師打趣說:“你的《白鹿原》能夠流進深山老林,某種程度上看,還得感謝盜版商呢!”他說:“盜版的《白鹿原》要比正版的《白鹿原》多出兩、三倍呀!”
臨走時,店主緊緊握著陳忠實先生的手,他說三生有幸,進了假書,卻見了真佛。陳忠實先生不但沒生氣,還鼓勵他,多進好書、謹防盜版,讓森林里的文化生活更豐富。
在畢拉河林業(yè)局,我們一起看了火山熔巖上的怪松,石海里的石兔,以及火山峽谷和湖泊后,我以為他一定被神奇的火山地貌所感染,發(fā)表一些與火山相關(guān)的議論。可他卻說:“畢拉河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柞樹林和榛柴棵子。它們在森林王國中很不起眼兒,卻把大興安嶺的秋天點染得五顏六色。”我透過車窗,遠望山林,果然柞樹林和榛柴棵子是大興安嶺之秋的主色調(diào),整個山野火辣辣的,太美了!而這兩種樹,既不高大,也不偉岸,彎彎曲曲,枝枝叉叉,不成材。但葉片卻肥大,夏天時它比落葉松鮮綠,秋天時它比落葉松紅火。我在林區(qū)生活了一輩子,卻沒注意這些。真佩服大作家的視野,大者含元氣,細者入無間。看來他的情感已經(jīng)自然地融入了這片森林。
我們在山林里走了五天后,到烏爾旗漢林業(yè)局黎明賓館,有了時間閑聊,才知道陳忠實先生年齡并不大。那年才58歲。剛見面時,我還以為他與從維熙、邵燕祥年齡差不多。他面目黢黑,有些皺紋,表情深沉,略帶愁苦,聯(lián)想到他的《白鹿原》,自然感到他是一位久經(jīng)滄桑的忠厚淳樸的老農(nóng)民。而邵燕祥、從維熙卻是白白凈凈的慈眉善目的睿智老者。其實,他比人家要小上十七、八歲。
我們正聊得起勁時,林業(yè)局的領(lǐng)導(dǎo)邀請我們?nèi)タ醋匀徊┪镳^,這一看,大家都感到大開眼界。大興安嶺的野生動、植物,天上飛的、森林里跑的、山溪里游的,都看到了。雖然是標本,卻是活靈活現(xiàn),對森林的感情又一次升華。要走出展廳時,林業(yè)局領(lǐng)導(dǎo)希望我們留點墨跡。“寫什么呢?”“當(dāng)然寫感想了!”大家互相看了看,陳忠實先生首先提筆,如行云流水,“融入自然”四個字躍然紙上。寫得自然、順暢、厚道、樸實,展示了大家風(fēng)范。他曾對我說,他的爺爺、爺爺?shù)臓敔敚际寝r(nóng)民,但不是普通的農(nóng)民,而是會寫字的農(nóng)民。每年春節(jié),都是自己寫對聯(lián)。原來,他寫書法也是傳承祖輩!接著,邵燕祥先生題了“珍愛自然”四個字。最后,我題了四個字:“重返自然”。
以后,每到全國作代會,我們總能見面。都是他主動去找我,我很不好意思。記得第六次作代會期間,我問他:“又有什么大作發(fā)表了?”他說:“發(fā)了幾個短篇,從《白鹿原》以后,發(fā)了不少小說,但缺少新的突破。”我說:“有一本成功的好書就行了。我不是提倡‘一本書主義’,但總得有一個代表作吧!”他說:“《白鹿原》的銷量不斷增加,已經(jīng)再版三次了,還供不應(yīng)求。”我說:“購書熱潮經(jīng)久不衰,說明這本書大得人心。記得你在《白鹿原》里說,好飯耐不得三頓吃,好衣架不住半月穿,好書卻經(jīng)得住一輩子讀。《白鹿原》是本好書,夠我一輩子閱讀了。”
就是那次全國作代會,他當(dāng)選了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在選舉前見到了張賢亮老師,我說:“祝您連選連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他說:“您還不知道嗎?這次我連委員候選人都不是。年齡大了,該退下來了。”“您多大了?”“整七十呀!”他一回頭,陳忠實正向我走來。他說:“這次該他當(dāng)副主席了。你看,他一臉憂國憂民的樣子,不是早該當(dāng)副主席了嗎?”張賢亮說著,登上了主席臺,我看著陳忠實,笑了。他問我笑什么?我不回答,只是笑。選舉結(jié)果,陳忠實真的高票當(dāng)選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從此以后,陳忠實的憂國憂民的形象在我心中定了格。如今,他雖然走了,他那憂國憂民的形象卻永遠留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