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A+ 大 一水是屋后的一條小河,小到沒有名字,我問過很多人,他們都說它就叫小河,而我認為,河應該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名字,便叫它一水。
一水橫寬不過三步,河底到河岸也只有半米來高,即使到了水量充沛的夏季,也只能用“不起眼”來形容。我很喜歡“不起眼”這個詞,它從浩蕩長江走來,歷經了數次分流,艱難的到達這里,卻只保留了水的靈性。我曾經看到過很多人,他們在大河旁邊稱頌、哭泣、辱罵,但這些都距離一水很遠。一水,它臥在一個同樣不起眼的地方,寧靜又淡泊。
我喜歡一水的寧靜,它讓我平和。我經常走在這樣一種天氣里———一個晴朗的一水之畔的夜。每到盛夏時候我都要從封閉的臥室里逃走,一直逃進這滿天星斗的世界,而在所有的出逃中我最喜歡蛙鳴還沒有開始的那個時節。
那時雖然已經到了盛夏,夜卻沒有多少酷熱的蹤影。在這片朦朧的夜色中,白粉墻、蒲葵扇、青楊樹,所有的東西都在變涼,但它們都不如風涼的最為痛快。我還記得這樣的風,恰是在一水河畔,半只月兒打下淺淡的光輝,此時的風總是叫的很輕,只能喚出樹葉沙沙的聲音。我站密密的樹林中,聽風聲向我襲來,一陣一陣,如從曠遠天際涌進的層層波浪,而墨黑色的一水正是所有海浪的港灣。風一起,我便能看到那彎沉入其中的月牙更加明晃晃的蕩漾,那是海浪灌入一水的痕跡,它們把熱丟下,深埋河底,然后重新起航。在這兒,我能感受到一水河畔的夜,正悄悄的運作著讓人更加安寧的東西,正安撫著一些狂熱的忘乎所以的靈魂。
我同樣喜歡一水的淡泊,它讓我閑適。我不止一次的夢到過繁華的海口,那里碩大的船只,吐著黑煙嗚嗚前行。我不止一次的夢到過細密的漁網,其中交錯的繩線,閃著比海水更綠的顏色。我不止一次的夢到過鮮活的魚群,它們挺著肚皮,翻成白花花的波浪。我還不止一次的夢到過很多事,只是現在已經淡忘。
我淡忘一些事是從我不再夢到一些事的時候開始,在那段時間里我很忙,忙到不再去做夢,忙到騰不出時間胡思亂想。
那段時間我發現了一種愛生氣的蛙,一身土灰色的皮,又滑又膩,每當碰到這種蛙我總要停下,撿根木棍,一下下的敲打它肥碩的脊背,直到看它把自己鼓成一只半透明的球才肯罷休。
那段時間我發現了一種呆頭呆腦的蝦,赤紅的顏色,堅硬的外殼,總是舉著兩只大鉗子,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每當碰到這種蝦我也要停下,認真的和它對峙,認真的消磨掉一段煩躁的時光。
那段時間我發現了一種愛藏在石頭下的蟹,青褐色,指甲蓋大小,橫著走路,很是膽小,每當碰到這種蟹我還是要停下,攥個可樂瓶,追著它滿世界的跑。
在那段時間里我做了很多于生活無用的事,也遺忘了很多嫻熟的技能,我只記得船長給了我一筆錢,告訴我該退休了,然后我就回到了一水河畔,打算在這里等死。但后來,我看著自己拉網的雙手逐漸細膩,卻沒有為荒廢光陰而心生恥辱,我看著一張張年輕的面孔倔強的逃離一水河畔,卻沒有生出后生可畏的感慨。我知道,在后來以后,我變了,變得不再是原來的自己。 □曾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