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推開屋門,只見外面又落了一層厚厚的雪,天地間都被茫茫的霧霜籠罩著,雪還在下,放眼望去,天和地好像連在一起了。通往遠方的那條路上鋪滿了雪,一群鳥雀落在地上啄食著運輸貨車撒落在地上的麥粒,它們吃完麥粒,旋即騰空而起,像風一樣飛向了遠方,銀白色的地面又恢復了寧靜,一直鋪展到天邊。突然就想起了《紅樓夢》第五回“紅樓夢曲”最后一支的曲詞: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這是曹雪芹所構思、所表現的大悲劇。
談到《紅樓夢》,不能不想起其作者曹雪芹飽蘸淚水和悲苦的一生。
《紅樓夢》寫的是一個貴族大家庭的盛衰和一群貴族少男少女情愛與離合悲歡的故事。故事中曹雪芹用百科全書式的規模,展示了那個時代的歷史、文化、社會、生活和形形色色的人。
雖然《紅樓夢》不是作者的自敘傳,是文學創作,賈寶玉也不是作者的自畫像,但其中某些描寫,仔細體會,是可以感覺到作者本人感情的投影與定格,有作者本人生活的折射與凝注。譬如:其一,曹雪芹的祖父和父親死后,他是祖爺唯一的嫡傳重孫,被祖母疼愛,跟《紅樓夢》中賈母對孫兒寶玉視為“愛如珍寶”、“命根子一樣”;其二,曹雪芹兩世單傳,從小在內眷圍繞中,在綺羅叢里長大,跟寶玉相近; 其三,寶玉言談身段、舉止跟他爺爺是“一個稿子”,而曹雪芹的個人氣質教養、文化底蘊與祖父曹寅一脈相承,讀過曹寅史料的,便可知寶玉與少年曹寅兩幅肖像也是出自“一個稿子”;其四,寶玉對待科考的態度,對待“四書”的態度,與已知的曹雪芹的傳記資料接近,寶玉被父親還有士大夫社會看作是“不肖子”,認為他不走“學而優則仕”的“正路”,而曹雪芹本人也反對科考;其五,《紅樓夢》中,賈寶玉的大姊被選為皇貴妃,在生活中,曹雪芹也真有兩個做王妃的姑姑,真正的“金枝玉葉”。
曹雪芹生長于江南巨族之家,他在江寧織造府,在貴族溫柔鄉里,度過了童年與少年的悠游歲月,但他的少年時代是被迫提前結束的。在他十三、四歲,曹家突然從鼎盛折而敗落,主要原因是經濟原因,但也有政治原因及雍正朝局有關。曹雪芹一家在京城東搬西遷,幾乎過著動蕩不安的生活。青年曹雪芹當過一段家中囚徒,原因是他依然“不務正”,不愿“讀書上進”。此前他一直過著雙重生活,即外在的生活和內在的生活,被禁錮的日子,他的內心生活就更加活躍了。他懷念幼時熟悉、親近的姊妹們以及朝夕與共的丫環們,現在,那些姊妹們有的入宮為秀女,有的早已出嫁,有的入宮為奴,有的被賣了出去,尤其牽掛的是舅舅家的表姊妹們,那位蘇州的表妹,靈心慧舌,多愁善感,飄逸天然,和曹雪芹最知心,酷烈的命運卻把他們拋在一南一北……想到她,想到那些金陵女孩、姑蘇女孩,他心中悲憤難平,他決定為她們做些什么,那就用筆墨為她們向世人訴說吧,讓世人知道和記住,曾經有過這樣一群情真意癡,行止見識在男兒之上的女子,曾經有過那樣令人贊憐的閨友之情,曾經有過那樣無情的塵世風霜嚴相逼,把她們掩卷了去……
曹雪芹在蹉跎和窮困潦倒之中送別了青年時代,過了而立之年。然而現實的黑暗,家庭的敗落,個人的窮厄,不曾遮斷他心中的希望之光,他依然懷著如火的熱情,向往著真善美的人生,在“悼紅軒”,他把這一切都融進《紅樓夢》的創作中,此后五易其稿,大大小小的修改不計其數。其實,所謂的“悼紅軒”,不是崇屋華居,而是陋室空堂。無論是臨時住所,依人籬下局促一隅,廁身王府馬廄,還是在西郊流浪與定居,曹雪芹都把稿子帶在身邊,他所曾依棲的每一處地方都是“悼紅軒”。“悼紅軒”粗陋得令人酸鼻,卻又莊嚴的令人崇仰。曹雪芹寄食親友家,每晚在如豆的燈影里,一管禿筆蘸著心血,苦無紙,以發黃的日歷的背面,抒寫《紅樓夢》不朽的華章。
曹雪芹浪跡京城一、二十年,富兒家的殘杯冷炙他受夠了,看白眼寄人籬下的生活他過夠了。盡管如此,遍嘗生活辛酸的曹雪芹,即使有過逃禪的念頭,也并沒有真的遁入空門,他對現實人生太執著,他對自己那極其入世的《紅樓夢》的寫作太執著。他決定離開這里,到鄉野去,到純樸的農村去,最后隱居于西山腳下某個村落,直到去世。
西山的自然景色十分幽美,明秀的春山,森郁的夏山,斑斕的秋山,素潔的冬山,陶冶滌蕩著曹雪芹的心志,他時常扶杖出戶,秉筆室中,獨對群峰。他的生活更加簡樸和困頓,他的住處觸目異樣:在偏僻的村頭,一處茅草土屋,雜木搭起的院門,樹枝編成的窗戶,土墻爬著瓜藤花蔓,屋檐屋頂亂草紛披,屋前屋后刺蓬叢生,門前小路都成野徑,長滿老的不開花的積年荊棘和雜草。而土屋里的人呢,薄粥難果腹,不到飯時又饑腸轆轆,有時連粥也吃不上了,那就只好“日望西山餐暮霞”。雖然住茅屋,對草窗,用磚瓦壘的灶,睡麻繩結的床,但并不妨礙曹雪芹的襟懷,他的院子里有晨風,也有夜月,屋前有垂柳,也有紅花,它們都助他文思,伴他握筆寫作。這就是曹雪芹最后一處“悼紅軒”,就是雪芹寫完《紅樓夢》稿本最后一字的黃葉村。
曹雪芹逝于乾隆二十八年,死于唯一的兒子夭殤之痛,享年四十九歲。曹雪芹去世后,被草草埋葬在北京西山,巍巍西山就是這位文學巨匠的不朽墓碑。
盡管曹雪芹生前沒有能夠雕刻印行《紅樓夢》這部小說,但在他寫作過程中,小說的稿本就陸續以手抄本的形式流傳了,在他離世二十多年后才出版。當時北京的士大夫家,幾乎家家的案頭都有一部《紅樓夢》,在讀書人中間,談《紅樓夢》成風,沒有讀過這本書的,甚至被視為恥辱,以至上流社會流行這樣的口碑:“開談不說《紅樓夢》,讀盡詩書是枉然”。而普通老百姓,不論識字還是不識字的,對《紅樓夢》故事和人物,也都耳熟能詳,可見《紅樓夢》入人心之深。
《紅樓夢》除自身價值不朽外,還在世世代代的流傳中始終保持著廣泛的社會影響力,二百多年來,不僅風行海內,而且流傳世界。
窗外依然是漫天的飛雪,穿過蒼茫歷史,我看到了曹雪芹筆下的賈寶玉身披紅斗篷走在雪野,更看到曹雪芹的“冰雪遺文”,巍然屹立于小說藝術之巔。
□鐘壽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