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時歲月,最眷戀琴婆婆煮的粥。那粥潔白如脂,粘稠如蜜,盛在素白的圓形小瓷碗里,上面升騰著一股熱熱的氣息,遠遠地瞥一眼,味蕾就已經(jīng)被勾得蠢蠢欲動了。細(xì)白的小瓷勺輕輕攪動,挖一口放嘴里,軟糯綿滑,滋味悠長。這粥也不過是清粥,材料極簡,水和大米就可。然而琴婆婆的清粥卻是花了心思在里面的。
琴婆婆和我們住一個胡同,門口相對。她家的院子很大,一年四季里都開著好看的花。花兒們熱熱鬧鬧的,院子卻極靜默,只有琴婆婆和她的老伴琴爺爺。“琴”不是她的名字,而是她老伴名字的最后一個字。他們亦有兒女,都在城里生活。琴爺爺在城里也有工作,退休了。他們本可以去城里養(yǎng)老,可琴婆婆舍不下住了一輩子的大院,琴爺爺就回來陪她了。
琴爺爺是個清瘦的怪老頭,從來不茍言笑,嚴(yán)肅得緊,像個老夫子,胡同里的大人孩子都怕他。唯有和琴婆婆說話的時候,他那嚴(yán)肅的臉轉(zhuǎn)眼就變成了院中盛開的花朵,溫柔得讓人心生嫉妒。長大后,聽胡同里的老輩人講年輕時候的琴爺爺曾經(jīng)對琴婆婆卻不是如此,那是相當(dāng)冷落的。
胡同里的人家都知道琴爺爺面嚴(yán),內(nèi)心里卻藏著善,藏著好。寒意凜冽的早晨,母親在廚房里忙碌,妹妹等不及飯熟,直嚷嚷著哭。琴爺爺推開我們的門來了,抱起妹妹就往他家走,要我們?nèi)ニ液戎唷G倨牌挪煌肋h慈眉善目的,笑盈盈的,親昵地拉我們的手,心疼地摸摸我們凍得紅紅的臉,說:“走,咱去喝點粥,暖和暖和。”那聲音軟乎乎的,很寵溺,像自家的親祖母。
琴婆婆每天都起得早,天還迷蒙著睡眼,很多人還在溫暖的夢鄉(xiāng)。琴婆婆數(shù)年如一日,從不貪戀溫?zé)岬谋桓C,只為琴爺爺熬煮一罐軟糯可口的粥。琴婆婆的粥不用平常人家的鍋煮,而是用陶罐熬,放在煤火爐上。大米是頭天晚上事先泡上的,水是自家井里打上來的。然后緩緩的,慢慢的熬……看似簡單,卻需要極大的細(xì)心和耐心。
過去的年代,婚姻多是父母做主。琴婆婆和琴爺爺從小就定下了娃娃親。琴婆婆自小聰慧靈秀,大了后卻不曾識字讀書,只知忙時田間勞作,閑時坐在院子里做針線。那一份聰慧靈秀氣也漸漸沒了,反而處處顯得土樸。琴爺爺十幾歲就出門讀書,去過大城市,見過世面。學(xué)成歸來,留在城里上班,自然心氣兒高,不中意琴婆婆。無奈父母之命,他不情不愿地和琴婆婆成了親。
成親第二日,他就以上班之名逃去了城里,留下琴婆婆獨守空房。最初,琴爺爺應(yīng)母親之命,一星期要回來一天。而這一天,琴婆婆千盼萬盼著。誰料琴爺爺回來后,板著臉,冷冰冰的,不說一句話。琴婆婆心眼實誠,她見琴爺爺飯吃的少,人又那么清瘦,光顧著心疼,竟忽略了琴爺爺?shù)睦淠]多久,她知道了原來是琴爺爺?shù)奈覆缓茫嗄暝谕猓嚭疅o序,弄壞了胃口。
她聽說軟粥養(yǎng)胃,在陶罐里熬最好。那時候沒有火爐,她自己用青磚壘了個小爐子。再出門時她就留了心,碰到能燒火的木頭柴枝,她便撿回來。白米也是十分珍貴,她留著不舍得吃,單等著琴爺爺回來,早早準(zhǔn)備著,給他熬粥喝。
說來也怪,琴爺爺不理她的人,對她的那罐清粥倒是情有獨鐘,喝得滋味綿長,回來的次數(shù)竟多了些。然而,又過了兩年,琴爺爺漸漸回家的次數(shù)又少起來,一個月也不見回來一回。而關(guān)于琴爺爺在城里有女人的流言像一陣風(fēng)一樣,呼啦啦刮到了胡同里。
琴婆婆左等右望,等不來人,心里早就急了。她急的卻是琴爺爺?shù)奈浮S值攘艘粋€月,她再也坐不住了。半夜里摸摸索索著起床,生火,打水,熬粥。她要給琴爺爺送過去。
到城里,要幾十里的路,她怕涼,就用棉衣包裹住陶罐,摟在懷里,一路摟到了琴爺爺?shù)膯挝弧R姷搅饲贍敔敚痪錄]提城里女人的事,收拾了一下琴爺爺換下來的衣服,什么都沒說又回家了。
又過了幾天,她又半夜十分起床,給琴爺爺熬好粥,裹著棉衣,送了去,還有洗好的衣服。琴爺爺喝粥,她就坐在旁邊看,笑盈盈的,什么也不問,什么也不說。琴爺爺?shù)皖^喝粥,心里莫名奇妙地軟得像陶罐里的粥,眼睛里濕濕的。
琴爺爺喝完粥,望著琴婆婆,冷冰冰的臉舒展開了,有一種特別柔和的光彩。那是他第一次對琴婆婆那樣溫柔的笑。那天,他沒有讓琴婆婆回去。
后來,城里女人的事成了前塵影事,琴爺爺回家的次數(shù)勤起來,對琴婆婆也不同往日了。而琴婆婆一直在用她的心為琴爺爺熬著一陶罐清粥,那清粥里蘊含著她一生一世的愛情。
琴婆婆和琴爺爺之間正像這一罐清粥,本來米是米,水是水,差別那么大,卻經(jīng)過俗世的煙火,精心熬煮,到人生暮年時,已是水米交融,潔白如脂,粘稠如蜜,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耿艷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