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春風送暖的季節，一下就想到了柳蒿芽。我對于柳蒿芽的感情，源于民族情結，歷史情感，對親人的思念，還有對食物的感恩之情?？吹搅镅浚衿嫖兜辣澈蟮墓适驴偸亲屛野俑薪患?、思緒萬千……
在我心里，沒有哪一種野菜能與柳蒿芽相比，對于達斡爾族人來說，食用柳蒿芽是懷著無比崇敬和殷殷的感恩情愫的。
因為柳蒿芽是達斡爾族人的“救命菜”，是古老民族文化中的一個縮影，世世代代薪火相傳。
作為達斡爾族的子孫，我從小就聽老人們講，達斡爾族的祖先們世世代代生活在大興安嶺山麓和松嫩平原上，達斡爾人曾經遭遇過一次毀滅性的災難，他們靠得天獨厚的大自然所養育的含有靈性的柳蒿芽渡過了幾乎無法逾越的難關，才得以世世代代繁衍生息。
柳蒿芽在達斡爾語中叫“庫木勒”。如今生活在老家齊齊哈爾梅里斯的達斡爾族人，會在每年五月十八日過“柳蒿芽節”。節日那天，族人們穿上民族盛裝聚集在河邊，支上幾口大鍋烹制“柳蒿芽湯”，一邊品嘗著歲月的恩情草，一邊載歌載舞謳歌大自然給予千秋萬代難以忘懷的恩惠。
對于歷史故事，我無從細細品味。但我對柳蒿芽的厚重情感來源于外婆。外婆有9個兒女，都喜歡吃柳蒿芽，在那個缺吃少穿的年代，柳蒿芽是喜油的野菜。外婆為了滿足一家人的口腹之欲，常常挖空心思，用自己的聰明才智和少有的、帶暈腥的食材，如：一根肥腸、一些牛奶皮、一鍋飯米湯熬制出一鍋好喝的柳蒿芽湯。
記得那個深秋的傍晚，深藍如水的夜空，掛著亮晶晶的小星星，幾個舅舅拎著水桶，用“達語”喊著外婆：“莫莫、額沃”。我便跟著外婆高興地迎到院里，舅舅們如獲至寶地拿著水桶對外婆嚷：“快看！我們撈的柳根魚。”我伸過頭去，小半桶的魚兒活蹦亂跳的。外婆接過水桶，笑呵呵地說，晚上給你們燉柳蒿芽吃。舅舅們興高采烈地各自行動，抱柴燒火、收拾魚、削土豆皮……忙得不亦樂乎。外婆則拿出曬干的柳蒿芽，在大鍋里焯水，然后，在菜墩子上把柳蒿芽剁成碎沫。我跟舅舅們忙前忙后，進進出出，不一會兒，外婆就煮好了一大鍋柳蒿芽湯，沾了魚腥味的碧綠的柳蒿芽湯香氣四溢，舅舅們端著大碗，有的坐在炕桌邊上、有的站在地上、有的干脆站在鍋邊，吸溜吸溜喝著熱氣騰騰的柳蒿芽湯。
至今，任憑我仔細回憶也記不起那個味道了，但昏暗油燈下因喝柳蒿芽湯帶來的笑聲卻印在心里，更充溢在我的記憶里。幾十年過去了，此情此景依舊歷歷在目，可有外婆的幸福日子卻再也回不來了。
在漫長的歲月長河中，達斡爾人對感恩草的熾愛，已經深深滲透到骨髓中。那里包含對親人的愛和對生命的敬畏，那份愛就像歲月中的老酒，越發濃烈醇香甘美。在我的人生中，柳蒿芽帶給我的是幸福、哀傷和惆悵。在那個貧窮的年代，想要一年四季吃到柳蒿芽，只有晾曬一個辦法。那是一年中屬于外婆的“大工程”，春天，青草剛冒頭，外婆就開始采摘柳蒿芽了，外婆說，嫩的柳蒿芽曬干了苦味小，端午節以后的柳蒿芽就不能吃了，苦味大還柴。
我從小生活在鄂倫春鄉的外婆家，鄉村的人們都喜歡吃柳蒿芽，到了春季，人們蜂擁采摘柳蒿芽，離家近的地方根本采不到，外婆就早出晚歸坐鄰居家的四輪車去很遠的山里采摘柳蒿芽。我常常一個人在家盼望外婆早點回家。太陽要落山的時候，只聽見“突突突”響的四輪車停在大門口，我便跑出去，鄰居把幾個布袋放下來，外婆弓著腰，背著袋子把柳蒿芽扛到空房子里，倒在地上。柳蒿芽在袋子里捂了一天，濕漉漉的，我挽起袖子幫外婆摘柳蒿芽，學著外婆的樣子，把摘干凈的柳蒿芽，平鋪在炕上，在開窗通風。外婆說，這樣蔭干的柳蒿芽翠綠，不會發黃。
幾天下來，外婆采的柳蒿芽晾得滿屋子都是，只要平整的地方，都被柳蒿芽占領了。遇到陰天下雨，外婆就把屋里的火炕和火墻燒熱，每天定時翻晾，防止柳蒿芽腐爛。至今我還記得外婆跪在地上挪移瘦小的身體翻晾柳蒿芽時的情景，她花白的頭發被窗外的微風吹起，佝僂的肩背彎下去，身軀像一座橋，更像一座山。每每想起，我的眼窩就會被淚水充斥。外婆身高只有150cm，但她瘦弱的肩背卻扛起了對兒女的責任和愛……曬干的柳蒿芽被外婆放在網兜里，掛在干燥通風的地方，精心呵護，因為這是孩子們三個季節的“美味大餐”。
在我心里柳蒿芽是與外婆的生命和愛融合在一起的，柳蒿芽是外婆愛的傳承。
如今，柳蒿芽的價值凸顯了出來。人們知曉柳蒿芽有降血壓、血糖、血脂、養肝健胃、清熱解毒、消炎、生毛發等功效，成了人們餐桌上的菜肴，也多了許多吃法。我們家卻依舊傳承外婆做“柳蒿芽湯”的傳統做法，每年都會在冰箱中儲存大量的柳蒿芽，隨吃隨取。逢年過節招待客人，柳蒿芽就是餐桌上必不可少的一道菜。
正宗的“柳蒿芽湯”做起來費時、費力、費功夫。差不多有五道工序。排骨是整個柳蒿芽湯的靈魂所在，排骨焯水，煮出血沫，再用溫水洗凈，熬制時放入花椒、大料、桂皮、醬油，保持原味，再把柳蒿芽焯水，瀝干水分剁成碎沫備用，當然飯豆是提前洗凈煮熟的，土豆丁也留著備用，排骨湯要小火慢熬，待排骨煮熟，湯汁濃稠時，加入土豆丁，土豆丁半熟時，再加入柳蒿芽沫，最后加入飯豆，小火慢煮，柳蒿芽湯就做成了。這時在用白面調制面糊給柳蒿芽湯勾上薄芡，就能聞到柳蒿芽湯香氣四溢的味道，輕輕喝上一口，清香中泛著微微的苦味，回味無窮，意味深長……
柳蒿芽呀！似一曲淳樸、綿長、悠遠的達斡爾族小調，在平淡的生活中源源不斷地輸送給我向上的勇氣與力量，它是我的精神食糧，讓我勇敢地面對生活中的風霜雪雨。有人說，柳蒿芽苦，可我覺得那是苦中泛甜，那是漫漫歲月的甜味，那是遼遠生命的味道……
□吳芙蓉
劉雪婷
2021-04-29
322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