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薩娜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這群特殊知識分子的足跡遍布整個大興安嶺,他們每個人都有一個精彩的世界。人生的坎坷并沒有剝奪他們的尊嚴,他們以不懈的努力創造了大興安嶺這片廣袤深沉的“森林科學院”,在中國大地留下了一份珍貴的文化和思想的記錄。
牙克石的知識分子
我出生在大興安嶺牙克石小鎮。我剛懂事時媽媽就告訴我,我能活下來是個奇跡。我出生后媽媽沒有奶水,一直用牛奶喂我,兩個月大時我得了嚴重的腹瀉,現在看來是生病的奶牛讓我出了事。當時我腹瀉脫水、氣息奄奄,送到醫院搶救時醫生下了病危通知。我父親四十多歲才有了我,他已經經歷了一次喪女之痛,再也不能承受失去第二個女兒的痛苦。他找到兒科醫生烏蘭,懇求她一定救活我。父親的悲傷讓烏蘭大夫震撼,她守護了我一夜,終于救活了我。
媽媽說:記住,烏蘭阿姨是你的救命恩人!
許多年后我才知道,烏蘭大夫的父親原是國民黨高級文職官員,新中國成立前丟下妻子女兒隨蔣介石去了臺灣。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初,國民黨查出他是中共高級特工,盛怒的蔣介石親自下令槍斃了他。由于他在隱蔽戰線工作,只有周恩來等幾個中央領導人掌握他的特殊身份。他犧牲了,女兒烏蘭卻因為父親是國民黨,在學校被視為有重大家庭歷史問題的學生,剛從上海醫科學院畢業,就和未婚夫一起分配到大興安嶺牙克石林管局。她在牙克石林業中心醫院工作了近30年,拯救了無數兒童的生命。我們這些被她救活的孩子都稱她為烏蘭阿姨。
大興安嶺是我國東北邊陲的綠色長城,維系著東北、呼倫貝爾和科爾沁草原的生態屏障。從1947年內蒙古自治區成立到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國家開始有計劃地開發建設內蒙古大興安嶺。那些來自上海、北京、天津等各大城市,從北大、清華、交大、南開、復旦及當時全國知名院校畢業的大學生,那些剛從朝鮮戰場下來的志愿軍、解放軍指戰員以及各行各業的精英們,云集于此,奉獻了自己的才智和一生。
我父親從日本留學歸國后,成為一名達斡爾族高級知識分子和社會活動家。由于一起涉及70多人的大冤案,他被扣上莫須有的罪名被關進了監獄。釋放后和那些知識分子一起進入林業勘察設計院工作。
早期的牙克石是一個只有幾千人的小鎮,居住著達斡爾族、朝鮮族、俄羅斯族、鄂溫克族、蒙古族人,還有少數的山東人。當大興安嶺林管局設駐在此地后,它在全國漸漸出了名,也引來學者對它的關注。學者們一致認為,牙克石是“雅克薩”的諧音,當地主要居民達斡爾族人以此紀念自己這個英雄的民族反抗沙俄侵略者的“雅克薩”戰役。
在我小時的記憶里,牙克石當地居民并不多。更多的居民是年輕的右派和大學生。我們小時候經常看到這樣的場景:幾輛拉著木材的解放牌汽車從土路上轟隆隆駛過,后面塵土飛揚。這時候,一群人從灰塵里走出來,他們衣衫襤褸、頭發蓬亂,營養不良的臉看上去疲倦不堪,背著行李、扛著木三腳架或沉重的工具。即使很小的孩子也知道,他們是設計院的勘察隊員,剛剛從大興安嶺勘察下山回家。一年四季只要工作需要,他們在原始森林里一呆就是半年,甚至更長時間,完成選址、測量、地質勘探、水文分析等工作。有的被凍掉了腳趾頭,有的被熊傷害致殘,有的甚至獻出了生命。
牙克石林業設計院人才濟濟,上千名知識分子來自全國29個省市自治區,畢業于30多所高等院校,幾乎包括當年所有知名高校。設計院有總體規劃設計室1個、道路勘察隊5個、橋梁設計隊1個、工民建設計室3個、地質勘察隊3個,規模與水平位于全國林業系統設計院前列,也位于內蒙古8個甲級設計院前列。這些優秀的知識分子以高遠的政治目光,創建了輝煌的森林文化。在那段艱難的歲月里,父輩們的創業精神和高尚的人格力量,已經遺傳到我們這些后代的血液里,給了我們終生難忘的影響。
尋訪綠林尖兵
寫完了長篇小說《重返白樺林》第一稿后,我停下了筆。我無數次追問自己,是否有能力在這部長篇中再現父輩們的命運和創造精神,因為他們之中任何一個人都是建筑、道路、橋梁設計專家,都是有著豐富人生閱歷的智者。為了充實小說內容,去年我在大興安嶺深入生活一個多月收集資料。六月中旬,從鄂溫克大草原體驗生活出來后,我先去了牙克石市,接著去了莫爾道嘎林業局、根河和敖魯古雅鄉。
到了牙克石,同學清泉把我安頓在他的小旅館后,找來一輛車拉上我四處走。沿途我一直尋找我曾熟悉的民房、醫院、學校、商店,但處處面目皆非。
我們先來到我家曾居住的平房遺址,可是那里已經蓋起一片住宅樓,往昔的痕跡蕩然無存。我用目光撫摸著那片熟悉的土地,依稀聽見了昔日住宅大院里大人走路的聲音、男孩子莽撞的打架聲、自行車騎動時咣咣當當的亂響。那消失的一切在回憶的浪潮里重新涌現在我眼前。
設計院早期分兩個住宅區,西大院住的都是知識分子,東大院住的大都是人口多的工人家屬。因為父親除了撫養自己的三個孩子,還撫養大伯的三個孩子,家里人口多,我們家從西大院搬遷到東大院居住。東大院里有幾百戶人家,條條小路都那么狹窄,家家住宅局促不堪。當時我很懷念西面的住宅區,雖然那些知識分子家庭的住房更小,卻沒有東大院的嘈雜混亂,孩子們走起路也是斯斯文文的。在干凈的小路上,我能看見美麗的阿姨或者戴眼鏡的叔叔。我很早就從他們身上懂得了什么叫氣質和風度。東大院狹窄的道路總有男孩子跑來跑去,咚咚的腳步聲隔著窗戶也能聽得一清二楚。有一次我剛出大門,迎面飛來一塊石頭打在我額頭上,頓時起了一個大包。從那以后我不敢輕易出門了,開始翻看哥哥借的小說。印象最深的是我小學三年級看完了《三家巷》,初二時看完了《牛虻》。這兩個大院里發生了許多故事,我想寫的正是他們。
我在牙克石逗留了五天尋找父親尚在的同事們。他們大多退休后回老家,或者離開人世,留在牙克石本地的寥寥無幾。“文革”對知識分子身心的迫害造成了嚴重的后果,那些高級工程師即使熬過了“文革”,也留下不可逆轉的后遺癥。他們老來有的患上腦病,神志不清;有的步履蹣跚,反應遲鈍,沒法為我提供更多的歷史回憶。
我來到父親最好的朋友陳景瑞家時,他根本認不出我是誰。他女兒立敏告訴我,因為“文革”時期被迫害的后遺癥,他已經患了多年的腦癡呆。我和立敏交談了一會兒,坐在一旁的陳叔叔突然說:這不是薩娜嗎。我驚喜極了,面對我兒童時就熟悉的陳叔叔,多少話涌在嘴邊,但是剛和他交談幾句他又糊涂了。我走的時候非常擔心地望一眼陳叔叔,不知道下一次我來時他還在不在。
那個夜晚,我和清泉的妻子彩云一直談到凌晨兩點。她告訴我,設計院2004年改名為“勘察設計有限公司”,經過職工退休、買斷,人數銳減,從事業單位變成了企業。關于設計院發展的歷史,她建議我好好看看騰家俊寫的紀實文學《綠林尖兵回憶》。第二天一早,我就來到勘察設計有限公司尋找這本書,還好,我總算從一個工作人員手里得到了它。雖然書的封皮已經破損,但我如獲至寶。
騰家俊,江蘇人,上海同濟大學畢業,曾任牙克石林業設計院總工程師。設計院大院的孩子們都知道赫赫有名的騰叔叔,他清癯、嚴肅,全身的骨架猶如鋼鐵支撐起來,行動起來像鹿一般敏捷。不知道他出身的人還會以為他是獵手。不僅騰叔叔如此,其他知識分子也是這樣堅毅勇敢,富有榮譽感和犧牲精神,他們留給大院孩子們的認識就是:真正的男人應該是智慧、堅強、敏捷、具有高尚的品質、富有創造力。
這個認識影響了我一生
在火車上我看了兩遍《綠林尖兵回憶》。放下書后,我望著窗外飛馳的大地,心中充滿了惆悵。騰家俊有著淵博的專業知識、高尚的情懷、豐富的人生經歷,但是正如他在書里所說的那樣,他無法用有限的文筆寫出這群知識分子鮮為人知的遭遇和坎坷,以及可歌可泣的創業精神。
我們有著如此相同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