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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大 姥姥已經去世九十九天了。
我早知道那一天會來的,可我從未做好心理準備。每當有這樣的想法時,我總是自己騙自己。我偏執的認為姥姥是被死神遺忘的人。因為她的身體很好,在我的印象中從來沒有得過什么病。
童年的記憶是從林城的二道街開始的。那時樓前有一行楊樹,正午的陽光從樹葉的縫隙穿過來,照在姥姥家黃漆的地板上,迷迷離離的。抬眼望去,林城還是一片平房。樓房屈指可數。在二樓就能看到大興安嶺的余脈。所以姥姥不出門也能知道很多事。
屋子不大,卻足以裝下我的童年。翻箱倒柜、砍龍爪菊、燒香點蠟、創作壁畫……我把所有的頑皮都綻放在姥姥家。她總是心疼的說:“哎呦,我的龍爪菊……”但從不生氣。姥姥也曾養兩只白色的鳥。這成了我童年最喜歡的寵物之一。我經常偷著拿走癢癢撓,伸到鳥籠里去攪拌,驚嚇的鳥兒上翻下跳。姥姥聽見了,趕緊下地跑來,我順勢把癢癢撓扔在一邊,哈哈大笑,趕緊跑開了。
姥姥家的一切都是好的,就連自來水都是。每當我和小朋友在樓下玩累了,我就會跑上樓,抄起鋁瓢,打開水龍頭,放出甘甜的自來水,開懷暢飲。明媚的下午,陽光懶懶的溶解在瓢中的水里,我幸福極了。那是一種簡簡單單的幸福。
我童年的很多個周末都會被送到姥姥家。因為那時候媽媽很辛苦,是要在周末加班的。所以在我很早的記憶里,姥姥還是下過樓的。那時候她和一群老太太坐在樓下曬太陽。而我就圍著這些老太太跑來跑去。一邊跑,一邊掄著一根燒火棍,精力旺盛,從不停歇。老太太們被我晃的迷糊了,紛紛上樓。無奈,姥姥又只能把我帶回樓上。
也有的時候,我被反鎖在家,出不了門。我很無聊的時候就會撥打姥姥家的電話,和姥姥說很久很久的廢話。姥姥從不主動掛電話。而當我有了自己玩的東西了,我就會忘記一切,也不會給姥姥打電話了。姥姥心生不安,就主動打電話給我。我一聽是姥姥,就不耐煩的說,行了,沒事就撂了吧。每當想到這里,心里總是有一絲無法彌補的悔恨。長大后才明白。生活中簡簡單單的幸福不在遠處,而就在我的身邊呀。
記憶中最好的美食是姥姥包的餛飩。冬日的周末,我和媽媽早早的來到姥姥家,和面,絞肉。然后姥姥就會帶上老花鏡,用干瘦的雙手去包。我則在屋里上躥下跳,焦急的等待午飯的時間。待到餛飩下鍋,第一碗便是我的了。餛飩是用骨頭湯做的,上面飄著幾葉紫菜。那種味道離開我已經很多年了,我已記不清了,但是我會永遠記得那種感覺。一直吃到大腦缺氧,心肌缺血,胃脹胃痛,神經錯亂為止,伸著胳膊,懶懶的躺在床上。那是我童年最幸福的時刻。不知道哪一次,姥姥包的餛飩進鍋后全散了。成了肉湯。我不滿意的說,姥姥,怎么都散了呢?姥姥嘆了口氣,說,老了,手腳不利索了。我沒有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因為我覺得散了的餛飩也很好吃。可是自從那次以后,姥姥再也沒有包過餛飩。
我的童年從二道街開始,也從二道街結束。2003年秋,我從二道街出發,離開了家鄉。踏上了駛往冬天的列車。童年時代在那一天戛然而止。再見了,我的親人。再見了,我的故鄉。我要去的地方很陌生,是個未知世界,那個地方叫做“唐山”。
2003年以后的六年,我和林城是斷檔的,生命也出現了空白。這6年好像做了一場空虛的夢,什么也記不清了。也可能是我不想記清吧。我錯過了很多:我的親人,我的童年。2009年,我回到了牙克石。那年的姥姥神志還很清醒。,還能為我開門,和我童年時期的她相比沒有任何變化。那時候的我根本沒有把衰老這個詞和姥姥聯想在一起,可僅僅過了一年,在一次電話中我竟然發現姥姥的記憶力在急劇的衰退,她叫不出自己兒子和女兒的名字了。我問她我是誰,她能說出我名字,但是說不清我是她的孫子還是外孫子。后來我才得知,我姥姥因為一次的外傷,住了院,服用了過多的止痛藥,這些藥物不可逆的損傷了她的腦子。我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清醒了,原來姥姥已經是個老人了。
此后姥姥就沒自己做過飯,也逐漸失去了自己生活的能力。終日躺在床上看電視,后來電視也不看了,只是呆呆的看著窗外。林城在這幾年變化太多,高樓一棟棟的站起,平房一片片的倒下。白眼樓不再鶴立雞群了,房前房后全被高樓遮擋。原來能看見整個林城的窗戶,如今也只能在清晨和下午短短的幾個小時能見到陽光。姥姥便被這世界的變化囚禁在了小小的家。
這之后,我也曾回過幾次林城。因為我知道姥姥已經80多歲了,這一天遲早會發生。曾經只在幾平米的小屋內玩耍的我如今幾乎走遍了天涯海角,回到小小的房間,和姥姥講講林城沒有的東西。比如南海和椰樹。姥姥還像我小時候一樣,看著我的雙眼聽我訴說,卻不發一言。她可能已經聽不太懂了。
2016年7月,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姥姥。那時我參加公考面試。回到林城等待成績。那幾天的我備受煎熬。我不知道自己能否考上,顯得很焦慮。那幾天每天都在姥姥家和大姨二姨談論公考的事情。姥姥雖然耳聰目明,但是她已經聽不懂我們談論的事情了。她已經成了個局外人。雖然如此,我仍然能從她灰色的眼睛里感到一絲的憂慮。7月6日下午,我查詢了成績。金榜題名!那天的我猶如范進中舉,像個瘋子一樣在屋子里朝天怒吼,盡情的釋放。姥姥連忙跑下床,以為我出了什么事情,后來得知是我考中了,問了一句:“喲?什么事這么開心啊?”
她有些糊涂了。
2017年3月的一個晚上,在微信上二舅對我說,姥姥不吃東西了。我隱隱的感覺到了一絲不安。可我仍在自欺欺人,用迷信來安慰自己。迷信說閻王都是在年關前收人,而現在已經三月了,我的姥姥一定沒事,那天是3月27日。
28日中午一點半,二舅給我發了一條微信:你姥姥去世了。你知道就行了,先別告訴你媽。我看了微信,陷入了久久的沉默。全世界在那一刻靜止了。眼前的手機屏幕離我越來越遠,字越來越小,周圍的喧鬧都把我隔離了。短暫的安靜原來是那么可怕。我鎮定下來,告訴自己這一天早晚會來的,只不過發生在今天而已,原來死神不會將任何一個人遺忘,我的自欺欺人也該結束了。
凌晨五點。我再次翻越興安嶺,回到了故鄉。懷著不一樣的心情。3月29日,中原已經風和日麗春暖花開的時候,而林城卻飄起了鵝毛大雪,一片一片,美麗而圣潔。路全被春雪掩蓋。心情復雜,不知道想什么,說什么。2014年冬回到林城的時候,也是這樣清晨,也是這樣的雪。那天的我像匹小鹿,一邊玩雪一邊吐哈氣,蹦蹦跳跳的,愉悅極了。而這次完全不一樣,天空被路燈映的紫紅,空氣也凝固了,只能聽見腳下吱呀吱呀的踏雪聲。
見到姥姥最后一面是下午17點的入殮。殯儀師打開冰棺,讓家屬最后一次瞻仰她的儀容。冰棺中的姥姥竟是那么的瘦小,竟像個孩子。長生天作證,我記憶中的她不是這個樣子的。
走出靈堂,已經是后半夜了。春雪全化了。那天的夜晚十分寒冷,但夜空卻異常清澈,能看見璀璨的銀河和最暗的星云。我仰著頭,一顆一顆的數著星星。
如果人死之后會成為一顆恒星,那姥姥會是哪一顆呢。 □劉添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