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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大 西奧多·阿多諾曾經說過:“在奧斯維辛之后寫詩是野蠻的。”
面對滅絕人性的大屠殺,人們可以斥責,可以悔恨,可以痛哭,但不能訴諸文學,不能通過文學這種一般形式來“搬演”這一段極為特殊、極為苦痛的歷史。但,有一個人讓這種說法不再奏效。
在談論這個人前,讓我們先聊聊奧斯維辛。它到底是什么,又不是什么?
奧斯維辛,它絕不只是一座集中營,你可以稱之為地獄,但它也不僅是“一座”地獄,它首先在數量上就令人驚訝:奧斯維辛是位于波蘭小城奧斯維辛附近的四十多座集中營的總稱,奧斯維辛、比爾克瑙、莫諾維茨是其三個主要營區。在這里,生命主要通過三種方式急速流逝:勞動重壓、疾病與毒氣滅絕。
這里的人不是一副副血肉之軀,而是一連串數字。數字不帶情感,只有將人轉變為序列中的一個個小環節,在屠殺過程中,執行者才不會覺得驚訝與不可接受。這些“數字”在冬日被赤裸驅趕到室外,當他們連續超載工作,當他們中的一些人在到達集中營的那一刻就被驅趕到毒氣室……
在這里,女政治家西蒙娜·薇依是78651,波蘭上尉與作家維托爾德·皮萊茨基是4859,而我們今天要討論的這個人則是174517。
普里莫·萊維(Primo Levi),意大利最重要的作家、化學家,奧斯維辛174517號囚犯。
1944年,萊維因參與反法西斯運動被捕,后被遣送至奧斯維辛集中營。1945年,蘇聯紅軍解救了奧斯維辛集中營,萊維得以與其他幸存者一起,走出了這個人間煉獄。他回到故鄉都靈生活,并逐漸寫作大屠殺回憶錄、小說及詩歌,在全球獲得極大關注與成功。2015年,萊維作品全集入選《紐約時報》年度非虛構作品。
萊維讓書寫奧斯維辛變得可能,這種說法并不夸張。萊維雖為受害者與幸存者,但其圍繞奧斯維辛、納粹德國、猶太人大屠殺展開的寫作既無仇恨宣泄,也無怨天尤人,取而代之的是冷靜、理性和閃耀的智慧。
1943至1945年,普里莫·萊維被關押在比爾克瑙集中營,他目睹納粹的瘋狂、死神的面孔和人性的深淵。1945年,因蘇軍的到來,萊維和其他一些囚犯僥幸逃脫了地獄,但等待他們的,并不是一條康莊大道:眼前的這條從奧斯維辛返回家鄉的道路飽含泥濘和曲折,剩下的人生也被大屠殺定義和解釋———因為他們是“幸存者”。
在他關于大屠殺的經典著作《被淹沒與被拯救的》中,普里莫·萊維寫道:“我并不想也沒有能力做歷史學家的工作,即全面地考察對象。我幾乎將自己局限于納粹集中營的范疇,因為我只有這方面的直接體驗。……人們從未在其他時間和地點目睹過如此出人意料和復雜的現象———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屠殺如此多的人類,而且將技術智慧、狂熱和殘忍如此明確地結合起來。”紀實文學,沒錯,文學才是萊維所依仗的,他果真在奧斯維辛之后寫出了詩篇,充滿勇氣直面歷史,也直面自己的痛處。
“奧斯維辛記憶”從來不只是某一個人的,他屬于一個群體,更屬于所有人類。我們必須銘記。萊維與同屬奧斯維辛幸存者的外科醫生萊昂納多·德·貝內代蒂共同發布了關于奧斯維辛的一系列報告,后人將這些文件偕同其他重要證據構成了一本集子 《這就是奧斯維辛:1945—1986年的證據》,不斷修正證詞意味著不斷接近歷史真相。這些1945—1986年間的證詞來源各異,既有萊維和德·貝內代蒂自己所敘之事實,也有其他被囚禁、迫害者乃至施暴者家屬的現身說法,它們都真實有力地反映了集中營里囚犯們的非人生活。誠如萊維所言,“執著地修正自己可能出的差錯,常常會賦予搜尋真相的人一種身份,而它勝過單純的證人身份。”這些證詞是必不可少的記憶,成為我們反思歷史和人之價值的依據。
萊維是奧斯維辛幸存者,但同時他也是一位化學家和作家。在他的散文集《他人的行當》 中,萊維審視了自己的行當———作家與化學家,更關注他人的行當。用萊維自己的話來說,這是他“作為一名好奇的業余愛好者在十余年間的徘徊中所釀出的果實……是對他人行當的侵犯,對動物學、天文學和語言學等無邊際的疆土的突襲”。他穿梭于科學與人文之間,探索了那些令他著迷的對象和特殊的經驗:他的房子、昆蟲、想象中的動物、兒童的游戲、化學家的語言、法國作家拉伯雷、德國詩人特拉克爾和保羅·策蘭的晦澀文字、第一次使用文字處理器、60歲時重返校園……在這本書中,我們終于能看到一個“幸存者”身份之外的萊維。如果說《被淹沒與被拯救的》是最苦痛的萊維,那么《他人的行當》則是最快樂的萊維。
萊維也寫小說,《扳手》(本書及以上三本書均收錄于三輝書系·萊維作品集)便是其中一部。在這本詼諧的小說中,萊維將目光聚焦在普通人的生命經驗上。體格健壯、經歷豐富的裝配工利貝蒂諾·福索內向敘述者———一位作家、化學家———分享了一系列令人著迷的人生故事,他熱愛工作、享受勞動,以職業為冒險,從平凡中獲得了自由。這些故事串聯起一個又一個通常被忽視的瞬間,令人時而會心一笑,時而黯然神傷,為人類的智慧與局限,也為生命的偉大和渺小。在這部小說中,萊維滿足了自己的心愿,他重返日常生活的主題,為自己,也為所有奧斯維辛幸存者詮釋了另一種理想人生。
梁文道這樣評價萊維:“他的作品中的正直、尊嚴以及不可掩蓋的人性光芒,足以使之躋身偉大文學作品之列。”當代最著名的歐洲問題和歐洲思想研究專家托尼朱特也認為,除了嚴謹、精確,萊維還具備說出事實的勇氣、抓住關鍵的能力、對惡的清晰認識,以及一直保持清醒的頭腦。萊維在奧斯維辛之后寫出了關于大屠殺的詩篇,或許誠如朱特所言,萊維的作品的價值正在于,他超越了個人的苦難。 □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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