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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大丁振宇
初冬,興安大地,白雪覆蓋。
興安之魂自有他獨特的性格,一如他的每一寸凍土,每一方天空,他是冷硬的,肅殺的,從來也學(xué)不會嬌柔的樣子,他粗獷,堅韌,好似一尊蠻漢,可那蠻漢自有蠻漢的情懷,你看那山間,密林深處,參天松柏之下總有幾點紅的,粉的,星星點點,郁郁蔥蔥,而滿臉風(fēng)霜,表情嚴肅的老伐木工人,偶爾也會在閑暇之余,伴著落日,吼一曲鏗鏘有力,卻又悱惻深情的調(diào)子。
余生也晚,未曾經(jīng)歷那破荒,開地,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的大熔爐時代,對于山林的印象,總也不能將其與勞作聯(lián)系到一起。所記起的,大抵是一些樂山,樂水,游戲林間的場景,最多也是在樹下采一些野味,野果,如溪中點水一般,次數(shù)有限,對于山林自然沒有過多感情。直至工作后,接觸的老工人多了,對山林二字才有了更多的理解。有一次,我與一老哥在一處入山道口一起值班,烈日炎炎,熱得讓人出了一頭的油汗,老哥拉住我在松間的一塊大石上坐下,隨即,便扯開了話匣子,從他小時候說到跟采伐隊上山,一直說到現(xiàn)在。當了一輩子務(wù)林工人,身上總有講不完的故事,有關(guān)于山的,有關(guān)于山里野獸的,還有關(guān)于山中之人的。我聽的津津有味,在他口中我才了解,原來小時候總在山上看到的那一條一條白線就是人們總說的簡易道,而那密密的林子里,令人毛骨悚然的老黑瞎子也有癡傻到讓然捧腹的憨樣兒,而當他講起山場老支書手拿卷尺,拍著他的肩膀,嘴里嘟囔“這崽兒子還沒肩膀頭子高,到了山場能干啥呢?”之時,場面重現(xiàn),我又仿佛置身于其中,看見了老支書臉上一抖一抖的胡子,滿是無奈的樣子。最后說起了退休,老哥說他只有一個兒子,已在遠遠的南方開枝散葉了。我便打趣道:“退休了也得加班啊,少不了幫著小子看更小的小子,等你抱孫子了,又得上班嘍!”老哥聽罷伸了伸腰,擺了擺手,嘬一口壺里的涼茶,望著背后的大山,目中的焦距向遠處四散開來,“不了,在山里守了一輩子,到了下邊兒可不太習(xí)慣,賊老熱,還是咱這兒好,我就呆這兒,哪也不去。”話語說的很輕,卻斬釘截鐵,讓人一下子就能體味到了其中的分量,生于斯,長于斯,而后死于斯!老哥身量不高,背有些陀,望向遠山的表情略微凝重,然而說實話,我覺得這一刻,他像極了歷史畫本兒里昂首闊步,慷慨激昂的三閭大夫。
再后來,于工作中我對小鎮(zhèn)的歷史有了更多的了解,得耳布爾林業(yè)局自1958年建局起,這小小的邊陲之地為國家建設(shè)提供了近900萬立方米的良材,那些年月兒,沒有全自動的大型機械,務(wù)林人頂著極北的嚴寒,嘴里冒著哈氣,于深山老林里將一根根參天巨木用沉重的柴油油鋸伐下,這些巨木,順著興安嶺山脈被運往全國各地,伴隨著改革開放,市場經(jīng)濟的崛起,構(gòu)成都市里高樓林立的梁柱,撐起了社會發(fā)展的脊背。伐木工人無言,只是緊緊地握住手里的油鋸,陪伴他們的是靜默的大山與呼嘯的風(fēng)雪,而今卻也該是他們休息的時候了。山與人早已做完了他們該做的事,他們早已功成名就,在歷史的長河里留下一筆不被忘卻的榮光!至于剩下的事,當看后世兒孫!
窗外,晨風(fēng)熹微,即便身在小鎮(zhèn),卻也一眼便能看見綿延起伏的蒼茫林海,朝陽中,遠處山緣泛起層層薄霧,緩緩挪移,墨綠色的林海披起了一件紗衣,給人的印象恍若一剛剛睡起,正在穿衣的老者;又極像個頑皮而充滿活力的后生,面朝天空,舞雩而歌,對立而統(tǒng)一。這話說來有些矛盾,怎么能又像老人又像孩子呢?可我又想說一件事,記得上學(xué)的時候,老師曾問過一個值得思索的問題,“山里人,山里人”,說的是究竟該看“山”字呢,還是看“人”字?如今的我想給出這樣一個答案,單說人,或者單說山都是沒有意義的,山與人早就牢牢捆在了一起,彼此不分,“山里人”就是山里人,永遠也割不斷!老者便是小者,老少更替,后繼有人!想著想著,我不禁有些癡了,望著蒼翠秀麗的大山微微一笑,心底道一聲,興安,您早!